文 | 李恩杰
对《蚂蚱》感兴趣，源于邢斌老师在朋友圈的分享，关于这本小说的观感和评论，他洋洋洒洒分“上”“中”“下”三部分呈现出来，有总结也有分析，那些时代转折、社会动荡时期聚焦在一个村落的人和事，是那么迷人，使我觉得必须请来一读了。
由于工作忙碌，我前后花费了一个月，才断断续续读完。期间一直牵挂着蚂蚱庙的纷乱世事，等读到最后五分之一左右时，知道故事即将结束，我竟然有种莫名的失落。待前几天读完全书，我觉得有必要不吐不快，谈谈自己绝不深刻也可能不甚成熟的感想。
蚂蚱庙是鲁南地区一个比较大的村庄，也是中国万千村庄的一个缩影，这样的村庄在人口比较稠密的平原地带随处可见，我的家乡就有很多，生我养我的中等村子如果稍大一些，也会是一个平行时空里的“蚂蚱庙”，亦有许多故事可写。
蚂蚱庙的几十年光阴，基本由贾三福为线索串起，期间大大小小、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断登场、谢幕，让我觉得这是一个如《水浒传》般的群像小说。巧合的是，蚂蚱庙许多人都有绰号，比如“长胳膊猴子”“二刘备”贾三福，“大襟袄”贾远未，“小短辫”赵建章，“夜游神”孙殿武，“蹬倒山”吴兴邦，“大白梨”吴文轩，“二乡长”吴白露，“瘸造”徐造儿，“瞎眼蠢”林宗禹……一些绰号很粗俗，另外一些却能给当事人增添光彩。几十年中，蚂蚱庙没有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，没有风起云涌的大事上演，但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，也有无数的故事不断涌现，草蛇灰线，伏脉千里，有的故事巧妙生动，有的故事令人唏嘘。
整个小说的章节名称，大部分截取自各个人物的言论，引用俗语的有之，反映人物个性的有之，情绪激烈的有之，这些乡土俚语不加修饰，总是稍显粗鄙，但正如一部分绰号一样，粗鄙正是乡里人的底色；在这个底色之上，也有些可贵的品格，比如淳朴善良，懂得感恩，以及朴素的道德观；书中人物的名字，也是极具时代特色和乡土特色的——我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方农村人，对这些感到极为亲切。
人是社会动物，哪怕小到一个村庄，也是有政治性的，权力集中在极少数人手里。具体到这一时期的蚂蚱庙来说，最早的权力中心是“大练长”吴云迪和捐过秀才却剪了辫子的赵建章。村庄的世世代代，几乎都是由这样的地主乡绅或基层官员所掌控，如果他们通透练达，足够聪慧，能够使村庄维持一个稳定的状态，其实是村民们的福气，因为不折腾则少受损，如果他们再有一点点善良和理想，人格魅力也会凸显出来了——从这方面来说，吴云迪和赵建章都做得不错：吴云迪平日里主持村中事务就颇为公道，灾荒之年又力排众议，对村民赊粮施粥，使大批的人不至于出门讨饭，饿毙于荒野、远乡；而赵建章也介于激进和保守之间，维持着村庄各方面权势的相对稳定，临死之前还解救了一个极可能下场悲惨的女孩，不管私心占多大成分，总归是做了好事，人性是有光辉的。
不愿子承父业的懒人贾三福，利用胳膊长的优势，开始了一步一步成为蚂蚱庙“话事人”的征程。这是一个颇具戏剧特色也颇具喜剧特色的人物，一方面小心翼翼并且十分珍视“约地”这顶“破帽子”，一方面又容易沾沾自喜、满足于现状。看到王兆军老师在文章说他并不喜欢三福这样的人，我能够理解；我则相反，如果设身处地想一想，我是挺喜欢三福的。首先三福的性格温和，虽然如墙头草一般没有立场，可是作为小人物，谁也不得罪才是好好活下去的根本；他很善良，也很可爱，沾沾自喜和勇于自嘲让他的形象愈发丰富、立体，嘴馋让他的可爱更添一分，尤其是为了吃点心铺子的桃酥，在“缺心眼儿”跟前表演狗熊走路简直是神来之笔，为了一口并不必要的吃食，一个聪明的人败给了一个智障；三福一直在进步，并且善于思考，也确实不少次为村人主持公道、妥帖地办成了几宗保人的大事，蚂蚱庙也需要这样的人；三福也能屈能伸，在“你们老百姓懂什么”与“我们老百姓懂什么”之间切换自如。
如果问三福最遭人诟病的是什么，必定是喜欢占小便宜这一点，尤其是当抹斗手的时候。不过他的缺点也仅止于此，有限的自私并没什么，他从无害人之心——可做对比的是吴兴邦，同样作为有一些能量的小人物，吴兴邦是危险的，他有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狂，有了权势之后一直在给反对、不顺从他的人扣帽子，如果有必要，他亲自下手整人也不会有丝毫犹豫。
我私认为，三福人生中的神性时刻，是他作为头人费尽心思，顺利把二十几个村民保释回来时，又一次学着狗熊拍胸脯的场面——这不但让他在心底洗刷了上次扮狗熊的屈辱，更是一次痛痛快快的表达，尽管有些笨拙滑稽，但迎来的是无尽的掌声和喝彩——这不仅是神性时刻，更是高光时刻。
而吴兴邦的神性时刻则是面对劫路的土匪，脱光了衣服大声痛斥黑暗世界之时。在这之前，他成了家，已默默努力使生活变得好了起来；在这之后，他更是脱胎换骨，沉稳了许多，逐步成为贩盐队伍的小头领。经历了这个神性时刻，他仿豁然佛开窍了，知道步步为营、长远打算，但底层的粗野、有限的学识，也局限了他，使他成为一个狭隘的人。三福的狭隘是贪嘴、占小便宜，他的狭隘则是另一种：德不配位，心思跟不上屁股，能力跟不上野心。他们的女人曾讨论两人都得了一种喜欢在外面跑的“病”，但两人的本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：三福的口头禅是“怎么好怎么做、怎么做怎么好”，可以看出他喜欢做事情、做好的事情；兴邦的口头禅是“我就不信治不了你”，则反映出他总想压人一头，太在乎高低和成败，这也是他经常口出恶言的原因。
也正是兴邦的狭隘之处，造成了三福最后的出走，给蚂蚱庙的故事带来了一个破为荒诞的结尾——一个村庄在“封神榜”的裹挟下变得躁动不安而又无限悲凉。
模糊的不可说的现象、行为及言论，使人敬畏，就比如赵建章和三福的“怎么好怎么做、怎么做怎么好”，再比如赵琪的测算，实际上蚂蚱庙的“神灵”更是如此，长久地笼罩着这个村庄，影响着村民的心理，也庇佑着他们精神世界的安稳。
《蚂蚱》，王兆军 著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
三福和兴邦是本书最重要的两个人物，女性的存在是可以忽略的，一如那时他们在现实中的处境——大多数连个名字都没有。两人的女眷毫无存在感，其他大人物比如吴云迪和赵建章的女眷，也没有什么声音。不过“她们”也没有被遗忘，还是有两个以很大篇幅去讲述的女性，给这个男性世界增添了一抹亮色。
一个是男人死得其所的宋氏，一个是有自己名字的殷云舒。
宋氏代表的是纯粹的欲望，代表的是激烈的反抗，但她的出身和性格，使她最终变成一悲剧人物，从有血有肉归于庸常和死寂，最后惨淡收场；而云舒代表的则是人性的光束，是一个更好更值得去爱去拥抱的世界，当然，除了她的本性于学养之外，赵琪这个高人的指点也帮了大忙。
“缺心眼儿”的不健全和愚昧，恰恰是旧世界的缩影，他无意间对云舒的伤害，实际上就是对所有人的伤害，人们知道不该这样，但也无力阻止悲剧的发生。是什么拯救了悲剧？是云舒接受的教养与文化，也是赵琪用到的智慧与文化。所以，打破旧世界，还是需要更文化教育，需要更先进的观念，当然也如同赵琪的计谋一样，也需要不断迂回，在妥协中寻求机会。
“她如期而至，定时而回，如同天地间的一根指针。那步伐不紧不慢，那衣衫不俗不艳，那表情不动声色，多么挑剔的人都找不到她举止的瑕疵。路边有野花野草，她好像全然无视。天空流云飞燕，她无动于心。谁都知道，她不属于这里，她的心不在这儿。”
这个句子我非常喜欢，它跟整本书的语言风格不同，此外还有大段描写云舒在路上朝朝暮暮的文字，像是长在荒芜、破败土地上的一片青草鲜花，使世界变得明朗。云舒和刘春秋之所以巧妙地暗度陈仓，并且有一个光明的结局，离不开殷员外的保护和赵琪的智慧，也离不开世人对美好人性与美好世界的向往。
战火纷飞中，“缺心眼儿”独自扛起着火的房梁让众人救出“岳父岳母”，使他的形象蓦地高大起来，这不也是一种神性时刻吗？也可以算作他对自己的拯救，在这里我们不妨磊落地说出他的本名：丁文学。哪怕他是傻子，哪怕救出的人最终未能活命，他也值得被尊重，被记住。
如贵和瘸造，这两个外来人，在蚂蚱庙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，却在成年后很快死去，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。
如贵是讨饭的寡妇带来的孩子，套用一个日剧的名字，他的一生，可称作《被嫌弃的如贵的一生》。幼年失父，母亲弱小，不能给予他丝毫保护，而他的继父扈淑廉是一个不务正业的赌徒，输了老婆又嫌弃回来的老婆，最终导致老婆自杀，收留了如贵母子三人，又嫌弃两个孩子，将三人生生拆散。如贵到庙里求生，除了劳累和饥饿之外，又时常被瘸造欺负、侮辱，没有过一天好日子，提心吊胆，终日苦闷，最终也惨死在瘸造的枪口之下。
瘸造则是一个更大的悲剧，不光自己走上绝路，还夺去了多人的生命。在瘸造弱小的时候，他的父母同样不能有效保护他：徐和尚作为背井离乡、寄人篱下的的外来者，第一没有尽到教育好瘸造的职责，第二对他的庇护也很有限，而瘸造的母亲也只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女人。
也许，瘸造这样的人，无论哪种父母都拿他没有办法。他就像一个煞星，不安分，不服气，先是不自控地弄瘸自己的腿，再以不间断的顽劣作为和扭曲内心惹怒蚂蚱庙的粗莽之人。虽然有些活该，但面对粗野的扈淑廉和孙殿武，瘸造挨的打，一点也不比如贵少，在疼痛程度上更甚于如贵，所以他的反抗和复仇更加激烈。他本可以是悟空、哪吒式的人物，却一条路走到黑，变得跟李逵一样没有头脑，成为一个杀人狂魔，走入有去无回的悲剧之谷。
瘸造是无限孤独的，如果如贵强悍一些，能够在性格跟力量上跟瘸相抗衡，就像三福和兴邦那样，他也不致于快速地走向毁灭。可如贵是一个可怜人，从可怜中来，到可怜中去，他连自己都救不了，哪里还有托举起瘸造的能力？
瘸造有胆无谋，最终被几个战战兢兢的人勒死在酒后虚无的美梦里。
瘸造杀得痛快，也死得窝囊，他从不反思，所以也没有灵魂。
同样失去灵魂的，还有谢继福。他是胆小怕事、麻木不仁的底层人的代表，被侮辱，被损害，虽然活了很久，但是毫无质量。“继福没有显示出失望的样子，也没有乞怜。不是因为骨气，而是颟顸和迟钝，还有大难过来那种死活无所谓的麻木、彻头彻尾的冷漠和不可救药的绝望。”这段话就是他的可悲结局，读来令人唏嘘。
其他人物，还有林宗禹和赵琪值得说道。
林宗禹是另外一种麻木，然而麻木得竟然有些超脱，几乎是继承了庄子的衣钵。他的父亲林守德无德可守，毒死堂弟遗孀家的耕牛，没有强大的内心，最终被耕牛变成的厉鬼“索命”而去。林宗禹也没有强大的内心，他甚至没有“心”，完完全全的没心没肺，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态度，还颇有个性地骑两头毛驴赶集，在吃喝玩乐中很快败光了家产。
林宗禹是“知行合一”的，正如他自己所言，他一辈子不曾在乎钱，以前不在乎，现在不在乎，以后也不会在乎，什么都是浮云。三福以前跟着他混吃混喝，两人都步入老年后再次相见，提到这些三福还有些不好意思，说记着对方的情义，林宗禹手一挥，这样说道：“你当年陪着我到处走，不也是一份情意嘛。如果我雇个人跟着，不也得花钱嘛。”什么事都能泰然处之，都能想得明白，林宗禹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深度自洽的状态。这实在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。
赵琪则是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，他保守、顽固，不朋不党，看似冥顽不灵，却始终保持着独立的人格。赵琪不愿意做吴兴邦的师爷，在吴兴邦有些权势后也“不识好歹”地拒绝他，赵琪自始至终都是无比清醒的，他是自古以来文化人的良心。
赵琪也不孤独，在蚂蚱庙有谢芳春这样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，在蚂蚱庙外又有殷员外这样懂得他的人。对云舒的建议和安排，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得当最有成就感的事情，因而他也具备了某种神性。平庸如吴兴邦，来笼络他为自己出谋划策，笼络不成还恶言相向，真是暴殄天物了。
正如我所猜想，这本小说里的人物，很多都是有原型的。因为蚂蚱庙毕竟是根植在大地上的村落，这些故事也是土生土长、像一茬茬庄稼一样趋于无限的，于是众人不可能飘乎云端，情节不可能天外飞来。
其中亦有非常浪漫的描述，比如对家族失望至极又无力回天的吴文轩，身骑白马消失在薄雾中，再不曾归来；再如前文所提到的云舒的尊严与寂寞，以及云舒和刘春秋隐晦却幸福的相互温暖；三福最后在寺庙的墙壁上写满村民的名字后，也不知所踪，留下一个“黑洞”，似乎可以幻化出吞噬蚂蚱庙的飓风，或将村民们的故事无限拉长。
蚂蚱庙的命名来自于一场蝗灾，这几十年的故事以一场蝗灾开始，又以另一场蝗灾结束，我在想，蚂蚱、蝗虫是不是巨大的隐喻？几千年来，底层的人民生如蝼蚁，也生如蚂蚱，是看似庞大实则脆弱的一个群体，经不得一点波澜，很容易如一阵风一样消失不见。
借用三福的“名言”，什么都是一阵风，人也是一阵风，但这阵风刮过之后，也总会留下写什么，等待有人书写——毕竟，再低微的人生，也应该被看见，再卑微的声音，也应该被听见。
